【城市手記】戰地／觀光：金門1992

就在西元一九九二年的農曆八月十五日，水瓶子踏上了往金門的軍艦，開始了為期兩年的軍旅生涯。

沒想到第一次坐船，竟是遇到八級的大海浪，我被分配在佈滿密密麻麻軍床的房間，從地上到天花板總共有三層帆布的軍床，每張床上有軍毯、一瓶八寶粥罐頭以及一包乾糧，幸運的我分配在最上層，天花版旁邊有鐵板夾層，剛好可以放吃不完的罐頭。 " "往金門的路上，就這樣搖搖擺擺的過了三十六個鐘頭，頭昏眼花的我根本不敢下床，整個房間已經充滿了因為嘔吐難聞的氣味，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昏睡，不知道做了什麼夢，也不知道是睡醒還是夢中，隨著大浪的搖擺，好似生命中的一段考驗。

面對未來，全然是一片的空白，當菜鳥新兵踏上土地，天色已暗，料羅灣的美景還來不及欣賞，就被趕上了大卡車，想著苦悶的日子，心理不斷地唱著一首歌──行船人的純情曲。

八月十五彼一天，船要離開高雄港，只有船煙白茫茫，全無朋友來相送……。

對於金門，我只能說有一份特殊的情感，這一份的認識，也來自於踏大浪而來的辛苦。

***1***：開放觀光

一九九二年剛好是金門開放觀光的熱潮，戰地旅遊團一下子充滿了報紙的副刊廣告，金門人做生意的型態一夕丕變。

金門人，本來是接待十萬大兵軍人的生意，變成了接待來至於觀光客的生意，第一批來的觀光客是軍人的父母妻小女友，太武山開放觀光客，站衛哨的阿兵哥看到一批又一批的遊客在毋忘在莒前面拍照，多了一份的新鮮感，卻忘不了離家的鄉愁。

突然，戰史館、紀念館的肥缺多了起來，因為有外國觀光客要來，所以要英文聽說流利的阿兵哥去解說﹔因為紀念公園要有門面，所以有園藝經驗的阿兵哥要去當園丁﹔因為有很多官夫人要來觀光，所以要找帥氣會唱歌的阿兵哥去陪唱歌。

不止阿兵哥要轉型，本來賣給阿兵哥宵夜的小蜜蜂，開著生財的發財車歐巴桑，開始轉型經營旅遊業，家前面的空地蓋起了旅館，對著觀光客親切的招呼。阿兵哥少了，阿桑要洗的軍服也少了，那塊空地也不需要曬軍服，蓋了旅館後本來總是停著吉普車的停車場，改停成觀光的小巴士，雖然都是停車，金門這回多了一份色彩。

這個色彩不只是綠色的消失，平常接受風吹雨打石敢當風獅爺，被塗上了美麗的色彩，也披上了風衣，好不威風。好多好多明朝的古墓石像，本來消失在地雷荒草裡，被一塊一塊找了回來。

金門，除了戰史館之外，古蹟是最大的資產。

***2***：電影院的回憶

金門的民營電影院不多，一個師會有一個大的電影院，提供給藝工隊來表演或者舉辦康樂活動之用，平常放的電影也是港片居多。

西元一九九二年，由於金門街上的MTV午餐店急速的增加，加上衛星電視的普及，還有錄影帶出租業的興盛，阿兵哥去看軍營電影院的片子興趣大減，師部還曾經一度命令所有阿兵哥都要去捧場，但終究抵不過市場機制，軍營的電影院只好關門大吉。

不僅軍營電影院生存不下去，在金城的一家民營的電影院，一直是水瓶子的最愛，因為那裡是唯一播放二輪西片的地方，雖然音效比不上台北的國賓戲院，有時銀幕會被西照的艷陽照到一道的白光，那裡的座椅雖然只是木板硬梆梆的﹔但是，那裡的大銀幕，看動作片絕不遜色，冷氣又夠冷，享受一個下午，絕對沒有問題。

經營電影院的是一對老夫婦，賣票的老太太知道我每一個星期都會來光顧，特別為我改了放映的時間，有時候我很不好意思的晚到，她還會特別的出來等我﹔放片子的是老太太的先生，有時候會穿著白色的內衣走到我的前面，問我看的是否滿意。在金門，會穿白色的內衣還真的是少，大部分都是穿軍用的綠色內衣。

那家民營電影院在西元一九九四年走入了歷史，當我去看了最後一場電影的同時，老太太跟我講明天電影院就要拆掉了，要蓋一棟七層有電梯的大樓。

電影散場後，看著老夫婦的背影，我在電影院下呆站了許久，頓時義大利電影『新天堂樂園』的影像一幕幕閃過！

***3***：八三一

金門合法的軍妓院，就叫作『八三一』，這個數字的典故已經不可考究了，聽說當時在台灣在牢裡服刑的女犯人，若是到金門服刑當軍妓，可以抵免刑期。

而西元七十年代，大家對金門作為反攻大陸的跳板還有很深的期待，素有十萬大軍的阿兵哥，不但退伍遙遙無期，能夠返台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情，所以只好派遣這一些娘子軍來慰勞阿兵哥的思鄉之苦，否則阿兵哥遇上婚變或者女友背叛，往往不是逃兵就是自裁（殺）。

而且聽說軍妓也有分等級的，軍官的等級就比較好，一般阿兵哥的等級就比較差，如何數字化，我想應該還有公文規定吧！

西元一九九二年，軍妓的制度早就廢止了，我站在陽宅的一座廢棄的軍宅裡面，聽學長講這裡就是以前的八三一，看著天花板的國徽，殘破的木頭隔間，到處是蜘蛛網，門口還有反攻大陸的標語﹔我不經想著十年前，人生鼎沸的阿兵哥在門口排隊買票，一個個軍妓在窄小的木頭房間內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交易，汗水淋漓，酷熱的夏日只有電風扇吹著，一個又一個沒有臉色的面孔不斷地進出，軍妓的內心則是不斷地淌血。

這幾年來，台灣的經濟景氣不好，聽說有很多風塵女郎也踏浪前來金門，做著類似的交易，她們說是因為熟識的人不多，可以賺了兩三年後凱旋回台灣正正當當的做人，我懷疑這樣的論調，聽說這幾年夜夜笙歌的ＫＴＶ、保齡球館紛紛倒閉，終究還是抵不過經濟的不景氣啊！

軍妓是軍管下特殊的現象，八三一這不人道的過程，終究成為歷史。

***4***：打漁人家

據我說知，金門真正打漁的人家，已經非常非常的少，但是漁港裡面還是停泊了很多的漁船，這些漁船大部分還是會載魚貨回來，有時是像對岸的漁民購買的。

由於金門位於大陸廈門灣口，大陸漁民出海捕魚的漁民眾多，金門漁民的競爭力根本比不上大陸人，所以只好採取合作的關係，漁獲就跟對岸漁民購買，有時候買到的貨品連山產中藥大陸酒也有，有時甚至日用品大型家具也在打漁的範圍之內。

西元一九九三年秋季，凌晨大霧，一個菜鳥阿兵哥守著機槍台，天色漸漸地白，頓時發現大批漁船包圍整個海岸，以往阿兵哥發現幾艘大陸漁船，總是往天上偏移隨意射幾發子彈示意一下，漁民就懂得離開。但是，隨著霧氣慢慢地消散，一艘艘漁船數也數不清，要掃射又怕誤傷漁船，老士官長說這種情況每一年都會發生，已經司空見慣了！

就這樣過了兩天，這些漁船彷彿有計畫性的換班，海岸的菜鳥阿兵哥不敢閉上眼睛的盯著這些漁船，所有金門島上的阿兵哥都取消了休假，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，大霧封鎖了機場也封鎖了海上的交通，就在緊張的情況下大家耳語很多。

聽說前幾天在某一個海岸抓到了幾個大陸漁民，每一個人的臉都非常消瘦，在漁船上搜出了幾箱炸藥還有手榴彈，這些漁民被關在防衛部所以導致整個金門島被大批漁船包圍，他們對於這些炸藥的說詞是要用來炸魚……。

又聽說某個阿兵哥上次驅離大陸漁船的時候，不小心把人家打受傷了，賠的金額不滿意所以引發這次的事件……。

這些耳語非常的多，誰也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，但是這些漁船在三天後逐漸的散去，海邊依然刮著刺冷的海風，但是緊張的氣氛卻像船過水無痕般消散了。

阿兵哥仍然首著機砲台，也仍然按時的休假。

***5***：金門家廟

金門的歷史可以從晉朝開始講起，明末鄭成功據金門，砍了不少的樹木來造船，清兵破了金門島之後，焚屋燒樹，一度成為廢墟。

從金門島上的風獅爺來看，民族遷徙在這個島上留下的遺跡，台灣的前五大姓，陳林李許蔡，也都在金門留下了家廟，小小的島上竟然有百餘座宗祠，西元一九九四年春天退伍前三個月的水瓶子，翻盡了所有的風獅爺，也走過了不少的家廟。

最有名的家廟，我覺得是在金門的中央，一個叫做瓊林的村落，這裡不但是軍事專家眼中的地形要點，也是民俗學者眼中文化的瑰寶！

瓊林蔡氏家廟是傳統閩南二進式的建築，由於政府當時頒發了二級古蹟，所以比較有經費來整修這些家廟，看到一些原產的磚瓦與大型的檜木從大陸運到第三國，在從第三國運到台灣再來金門，這些資深的建築師考舊辛苦地雕著樑上的圖案，我在這裡坐了一個下午，只看他完成了一小部分。

我來來回回在這裡繞了幾圈，看了好多牌匾，我對蔡氏宗祠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飛簷燕尾上方的那隻怪獸，至於是虎還是龍或是其他動物，我實在看不出來。

而瓊林最讓大家知道的還是完整的地下坑道，如果大家去金門旅遊走出了坑道，請務必花半小時到蔡氏宗祠，仔細地看看歷史的軌跡。

***6***：中元節慶

金門的中元節慶，我覺得是最盛大的，比過農曆年還要盛大，西元一九九四年的夏天，金城鎮所有的人彷彿都在街上遊行，香煙繚繞，所有的宗廟宗祠，都有慶祝的儀式。

我們這些阿兵哥穿著綠色的軍服本來在街上是非常正常的景象，可是中元節這一天，在人山人海的街道上，這一群人彷彿是奇異的過客，我只能感受到金門人對祖先的尊敬與對神的敬重，從中午到黃昏，不斷地拿出水果、酒菜、牲品出來拜拜、燒香、燒紙錢、放鞭炮，非常地熱鬧。

從金城回到山外，一路上就是拜拜的畫面，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外頭聊天，談談這一年做生意的心得，誰家的兒子又去台灣做生意賺了大錢，誰家的女兒嫁到台灣去，誰家有錢過去對岸買房地產……。

回到了部隊晚點名的時候，我還發現白天震耳欲聾的鞭炮聲，還在耳邊圍繞，我永遠不能忘記金門的中元盛況。